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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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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汪小姐,帮帮我好吗?”寒冷如冰的语气,从手机里传来。我立刻判断出手机的那头是我的朋友——濮根。

“怎么了?”正在外地跟访的我疑惑不解。

“如果可以,帮我们一家三口收尸。”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立刻联想到他自己曾经是一名出色的殡葬师,心惊肉跳。

嘟嘟——

电话挂断了。

这是我与濮根的最后一次通话。他是我作为记者的第一个采访对象,那是一个深入殡葬师行业的专访。专题的名字叫“一个职业的死亡观察者”。而他对我写的文章很是钦佩,于是我和他之间就有了零星的联系。

每当我想起他们夫妻如何触摸死亡时,敬佩之余还是有更多的心悸和忌讳。

据我说知,他俩彼此互为唯一的亲人,亲朋好友都敬而远之。他俩的爱情是一段惊悚的微电影。因为他俩都是殡葬师,所以邂逅在太平间,相知在火葬场,相约相爱在H城公墓。他们见的死人与见面的次数差不多,他们的爱情百无禁忌。

除了对死的探讨,他们的夫妻最大的共同语言便是根雕艺术。而且他俩都喜欢并精通于根雕技术,在当地算是小有名气。他们常常从五花八门的死者身上得到创作的灵感,从而雕刻出人性感染力很强的艺术作品。

我透过同事兼死党沈红了解到,一周前,濮根和他的妻子在出门选购一块极其优良的木料时遭遇了车祸,妻子朱燕当场身亡,出于对好友的担心,我交代了手中的工作给同事,自己马不停蹄地先赶了回来。

“什么?大火!真的吗?”回到H城,刚出火车站就接到了沈红急促的电话,我有些难以置信。我挂了电话不顾旅途的疲惫,拦了辆出租车,催促着司机尽快奔向城东的方向。

车子一直开到了濮根家的弄堂外。下车后,远远地,我就看见袅袅的黑烟像一只邪恶的手摇摆着伸向绝望的天空。

职业本能驱使着疲惫的身体,沿着有些泥泞的青石板,向小巷深处走去,我迈出的步子和我的心情一样有些沉重。少量灭火的水从濮根家顺着地势流出,越靠近,越是安静。现场黄色的警戒线掉落在地上。

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令人作呕,且这种气味越来越浓。

濮根家原本是一个二楼小房,现在只留下模糊的轮廓,一片狼藉。由于消防员及时有效地控制了火势,大火没有殃及无辜。濮根家仅剩的一些残垣断壁也被熏得惨不忍睹,处处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废墟上到处盖着了洁白的被单,焦黑和雪白鲜明的反差形成一种诡异的气氛。这里像是尸横遍野的战场,令人毛骨悚然。还有没被烧完的生活用品书籍电器凌乱地堆在地上。我翻了翻,这些东西大部分都被烧坏了,而且涉及的方面也多种多样,甚至还有育儿指南。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地方,

在现场周围待了五分钟,我不但没有适应焦臭的味道,反而越看越想作呕。

2

我一转身,看到沈红正手拿着录音笔站在身后,一双发黑的眼圈吓了我一跳。面对着物是人非的火灾现场,我一股悲凉涌上心头,来不及寒暄和她,直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叫祸不单行。我守了一夜。这场诡异的大火,把濮家的一切全烧成了你看到的这样。”

“嗯,濮根呢?”

“鬼知道!”她瞥了一眼那些白被单。

“我离开H城前,还与他有过一次通话。电话中他似乎神采奕奕,还与我卖了一个小关子,说等我回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我还准备满心欢喜地听他介绍自己的哪个根雕作品又得了哪个奖。现在居然……”我哀叹了一口气,同时恍然大悟。他家珍藏的人物根雕就有二十来座,活灵活现,与真人一般大小。如今濮根和他们一起烧成焦炭,消防员一时无法分辨哪个是死尸,哪个是根雕。只好暂时把可疑的对象统统盖上白被单,等待法医一一识别。

我们相互对视了一会儿,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还是有些毛骨悚然。

“说句没心肝的话,里面那么多件根雕精品就这样成为废品,真是太可惜了。”沈红搓了搓手臂,想找一个轻松点的话题。

“我见过那些根雕作品,精品中的精品,很有价值。他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十分严格。有一件根雕,他花了好几年精雕细琢才完成。”我心情沮丧,仰头看着风中飘摇的最后一缕黑烟,叹道:“我听他说,每件根雕都是他心血的结晶。用他的话说,他希望自己死后能够化成一座人体的雕塑,像根雕一样千年不朽,让生命延续千百年。”

说到此处,我和沈红不约而同地看了废墟一眼。寒风从我的领口灌入,直钻我的后背,随着我俩眼神的交流,这股凉意带着酸涩穿透彼此。瞬间,心中一颤,汗毛直立。

“难怪一场大火没有把根雕烧成灰烬,只是烧成木炭而已,基本也都保持了人形。”沈红撇撇嘴,表示不能认同。

我惊诧地倒抽一口冷气,但很快又冷静下来,“濮根和朱燕都是根雕能手,对根雕都到了痴迷的程度。他们家里近百件大小不一的家具,都是他们自己亲手制作打造的,有的简单实用,有的精细复杂。昨天晚上,他们家就濮根一个人吗?”

“好像不是。医院方面是证实几天前,濮根已经将朱燕的尸首领了出来,周围的居民也说濮根当天抬过什么回家,而他们的同事却说濮根从未将朱燕的尸体送去殡仪馆火化。”

“你的工作很细嘛!会不会濮根将尸体送到别处火化了呢?”

“按理说他没必要避嫌,而且我也问过另一家火葬场的工作人员,火化都有记录可查,不会有错的。我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

“或许……”我的直觉让我后背凉意骤然加强,快要冻住我似的。

“或许什么?”

我又不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废墟。那些被盖白被单的根雕仿佛有一股特别的魔力,像加了某种咒语,让人畏惧,不敢接近。

“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聊吧!”我傻傻地抽动着脸部的肌肉,神情有些尴尬。

“嗯!我们出去吧。”似乎也是不想在这么一个地方继续待下去,沈红连忙点点头。

我和她走出小巷,沈红不失时机地问:“刚才你说或许什么?”

“以我对他的了解,或许他会把妻子也做成根雕。”我放低声音,说出了我的猜测。

“不可能吧。”沈红摇摇头。

“你知道吗?有次,我去他家做客,问他为什么把衣柜做得比普通的衣柜窄,他说这样能躺他和妻子两个人刚刚好。”

“啊!”沈红愣住了,颤抖地说,“他把衣柜当成棺材做了!变态……”

“我觉得那些焦炭里面一定会有朱燕的尸首。你说……会不会是濮根自己纵火呢?”我进一步说出了我的猜测。

“我从古正口中得知,初步判断火灾原因是大量根雕着色用的油漆被点着。这些可都是易燃物品,跟汽油没什么区别。问题是现在他刚刚经历丧妻之痛,似乎殉情也许是一个看上去还说得通的理由,可是……”

我也看出了事情的疑问,说:“可是他好歹也做了十多年的殡葬师,生离死别对于他们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我也是这么想到的,可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因为对死亡的麻木甚至认同,所以选择轻生。”

3

此时,路口走过来一名警察,穿着制服,看起来三十左右,人高马大。沈红一下就认了出来,热情上前,叫道:“古正。”

“这是我男友,人民警察。”沈红一下来了底气。

我主动与他握手,自我介绍道:“我叫汪瑜茜,和沈红是同事。”

“久仰久仰,你好像还曾给我们的局长做过专访。”

“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我现在想以一个记者的身份问你一些问题,可以吗?”

古正笑了笑,说:“当然可以,不过你可别乱写,影响我们破案。”

“当然,当然,我好歹跟你们警察打过几次交代,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心里有谱。”

“我也是记者,我先问,现场勘查找到濮根和朱燕的尸体了吗?”沈红直接开口。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补充道。

“暂时没有。现场发现一些明显不是制作根雕的工具,如电焊枪之类。”

我点点头,说:“根雕需要的一般都是刀具。”

此时,古正的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

他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喂,我是古正!怎么了?化验有初步结果了吗?”

我和沈红盯着古正的手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错过了什么关键的信息。

“我这就回局里,见面再说。”他挂了电话对我俩说:“案子有了新进展,化验结果表明现场发现一些被烧灼过的血迹和体液,甚至有个别疑似被烧毁的人体内脏器官。详细报告过几天就会出来,我已经向队长通报过了,一个小时后局里要开会。我得走了,你们照顾好自己。有事联系我!”说罢,还在耳边比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

“好的。”我和沈红异口同声。

古正转向沈红,露出一副温柔的表情,说:“回去好好补一觉,都快成大熊猫了。”说完,他对着我们的方向摆摆手,转身上了警车。车子响了几声发动机开动了,开走了。

“别介意,他就是一个工作狂。”沈红嘟嘟嘴,不过对男朋友的关照还是很受用。

看着警车消失在远处幽幽的拐弯处,我却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几种可能性。如果是他人纵火,那么到底谁要杀害一个老实巴交甚至有些内向的濮根呢?若是濮根自己点燃了屋子,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几天,我放假在家。原本应该是轻松休息的时间,却因为濮根的事情弄得我的神经比工作还要紧绷。废墟焦尸的画面始终在我的眼前出现,一闭上,画面感一下立体起来,甚至更加真实,更加恐怖。

为了驱逐恐惧,我不得不彻夜裹着被子,失眠着蜷在床上,直到天亮才勉强小睡一会儿。由于连续两天心神不宁,睡眠也不足,我都有些神经衰弱。直到第二天晚上,辗转反侧的我吃了两片安眠药,才好不容易睡下。

明天,等到再次见到沈红时,或许整个事情就会明朗许多,明朗了也就安心了。

4

我睁开眼睛,白茫茫的一片,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扑来。不知是谁把死人的白被单盖在我的身上,连我的头都蒙住了。周围一片死寂,只听得见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我打着哆嗦,惊慌失措地掀起被单。随后更是一股恐怖的氛围压了过来,我吓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我竟然躺在濮根家的废墟上。

惨白的夜光下,洁白的被单散发着死亡的光泽。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白被单下死死地盯着我,我心惊肉跳。

突然,墙头一只乌鸦发出凄厉的尖叫,扇扇翅膀飞走了。伴随着它的回音,一根木头从高处翻滚下,晃了几下停住了。

我害怕得都动弹不得,尽量控制呼吸,压低气息,眼角不由地抽动了一下。

一个幽灵般的声音不知从哪传到我的耳边,“帮我们一家三口收尸吧。”

眼前的白被单在微微颤动,有一股力量在向上顶。

左边又有一张白被单在动,右边也是,越来越多。

难道是诈尸?不可能,白被单下最多只有两具尸体。

它们全在颤抖,幅度越来越大。突然,它们全部直起了身子,坐了起来,掀翻了被单,露出一副副狰狞的模样,躯体干枯,面目全非,像木乃伊一样。

更恐怖是是他们嘴里呼唤着我的名字:汪瑜茜——

我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一下惊醒。我发现身上的被单被自己的冷汗浸透。尽管是大白天,但看到自己洁白的床单,心里还是打了个颤。

正午刺眼的阳光从窗外照到我自己熟悉的床上。

翻过身子躺倒在了床上,脸朝下闭着眼睛,贪婪地呼吸着阳光打在床上的气味。

我抬头,看了看楼下熙攘起来的街道,心情也渐渐放松了。

用最大的肺活量深吸一口空气,从床上跳起来,蓬头垢面地走到卫生间。

我将水龙头向左侧翻开,水龙头亮起了蓝光,从里流出的水也渐渐冒起热腾腾的水蒸气。我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一样,准备梳头。镜子里消瘦的人是我吗?瞬间,我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我安慰自己,喃喃道:“减肥了,减肥了。”

渐渐地水蒸气使镜面上蒙了一层水雾。我洗了一把脸,抬头时忽然发现镜子里的影子一动不动,我左右摇晃了几下,但镜子里的人影依旧挺身不动。我呆呆地盯着镜子,惊惶地将水泼到了镜面上。水流淌过镜面,冲刷着上面的雾气,露出了几道空隙……镜子里是一个朱燕的身影。我当即吓得哑口无言。没错,那是朱燕,她圆圆的脸蛋很容易分辨……

不,她的皮肤为什么干枯起皱了呢?镜面上有没有被。我连忙屏住呼吸,又把许多水泼到了镜面上,冲散最后一团水雾。一个面目如枯木般的朱燕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吓得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一步,一个踉跄滑倒在地。

我慢慢地爬了起来,再次对镜子瞄了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脸,镜子里模糊的身影准确地重复着我的动作。难道刚才是幻觉吗?我惊慌失措地看着四周,确定卫生间里并没有其他人。

我抹掉镜面的水雾,上面再一次呈现出自己憔悴的面容。

汪瑜茜——

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打破了我的胡思乱想。

怎么?大白天的,木乃伊找到我家了吗?朗朗乾坤光天化日还能见鬼吗?我默默给自己打气壮胆。

“等下!”我擦干了脸,出了卫生间回到卧室,换了衣服。

整理好容装,经过客厅,来到门口,从防盗门的猫眼看了一下,竟没人。

我怔怔地叫了一声,没人回应,心提了起来。

开门,突然一个人影蹿了出来,我吓了一跳。

一个二十多岁学生模样的大男孩,鸭舌帽上写着“快递”二字。

“对不起,去接了一个电话。请问是汪瑜茜小姐吗?”他眼神宛如梦游般无精打采,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是。”

“对不起,兼了几份工,太累。有个巨大的包裹是给你的。”他将单子递给我签收,然后指了指在外面。

“给我的?什么东西还巨大的?”

“单子上写着好像是一个根雕艺术品。”

“根雕?艺术品!”我大叫了一声。

“有什么问题吗?”快递小哥也被我吓了一跳,疑惑地瞪着我。

“谁……谁……送来的?”其实我的心中一惊有了些微妙的揣测,只是不敢证实。

“三天前的一大早,一个自称濮根的人将它送到我们公司,让我们今天投递一个包裹。”

“你的意思是它已经在你们公司的仓库里待了三天吗?”

“是的。现在包裹就在小区楼下。要不,我搬进屋。”

“不不——”我拼命摇头。

“为什么?”快递小哥蹙起眉头。

“等下……因为据我所知,两天前濮根家出了意外他可能葬生于火海,所以包裹很可能是重要的线索。”我战战兢兢地回到客厅,提起电话。

“真的假的,没弄错吧。”快递小哥看起来也被这个消息吓得不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沈红的电话。

不过没等我说话,倒是沈红先开了口,“这两天现场发现了濮根和妻子的尸体,应该是殉情自杀。他们团团相拥,除非破坏烧焦的尸体,否则根本分不开。”

听到她的话我长吁了一口气,但想想现场可能的情景,心还是狂跳起来。

我侧脸对着快递员说道:“没事了,你把包裹运上来吧。”为了给自己鼓气,我稍微放大了点分贝。

“好——”随即是一连串“砰砰砰”地脚步声。

电话的那头问:“怎么了?”

“濮根可能在生前为我这个仅有的朋友送了点礼物。你快点过来吧,没准打开后,里面会跳出一个僵尸。”我打趣道。

电话那头传来呵呵的笑声,最后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等她到了再打开包裹。而她也会叫上古正。我听得出,她的声音有些慌乱。

挂了电话,我走出门口,快递员已经推着包裹进了单元楼。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大约一立方米左右的木箱放在一个四轮的小推车上。

我踉跄着走近,和他一起把木箱推到了家中的客厅。我看见投递员的双腿已经瑟瑟地发抖,他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濮先生死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濮先生当时托运箱子的时候,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我只是认为他性情古怪罢了。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恐怖。而且他一直在嘀嘀咕咕,说什么这是饱含他的希望与梦想的最重要的礼物。”

“别多想,警方已经找到了他和妻子的遗体。”我如是安慰他,故意把“疑似”两个字删掉。而“别多想”这几个字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5

快递员走后,我回到客厅,围着大木箱转了好几圈,反复打量着,希望能够从某个细处发现什么端倪。十几分钟过了,却一无所获。

突然,寒意扑来,箱子上白色的塑料绳拼命地抖动着。我这才注意到原来窗户又没有关紧,让寒风钻了空子。

“小茜——”这是沈红的声音,随之是叮咚的门铃声。

“来了!”我将窗户关紧,跑去开门,看到神色着急的沈红和古正。

“古正可是开溜出来的,有他在就算里面是僵尸,也把他铐走。”

我把他们迎进屋,顺便问了问濮根的事的最新进展。

古正一本正经地说:“现场发现疑似濮根和朱燕的尸体,现在还在最后确认是否为他们本人。”

“你……你的意思是还不一定。”果不其然。此时,我再看那个木箱,它好像一座小阴宅,散发着一股不知名的腐臭,让靠近的人感到胸闷气短。

“这是必要的流程,以前也碰到过罪犯杀人后毁尸灭迹金蝉脱壳的案子,等十几年后才发现死者还活着。不过如今的刑侦手段已经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况了。”

沈红向古正使了个眼色,说:“快点动手吧,打开了,什么都清楚了。也许这就是濮根为感谢小茜的一件礼物而已。”

“即便礼物也是遗物。我到现在也弄不清他当时为什么打电话给我,要是我没有接,他们还会死吗?”我一边抱怨着,一边从角落的柜子里取来工具箱。

古正说:“疑似濮根和朱燕的两具尸首被套在木料里,全身浇上着色的油漆,经过焚烧后,身体和木料都已炭化,浑然天成。现场发现油漆的痕迹很有规律,种类、位置和用量仿佛都经过严格的计算。”

说完后,古正看了我和沈红一眼,表示开箱行动正式开始。他打开工具箱,拿出老虎钳将木箱盖上的钉子一一拔除。掀开木箱的盖子,一股浓烈的油漆味扑来,凑近一看,一个活灵活现的人物根雕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与濮根制作的其他根雕不同,根材好像是极其珍贵的乌木。因为它的颜色是深黑的,而不是普通树干的棕色。

据说根材都是在恶劣环境中生长,经过雷劈、火烧、蚁蚀、石压、人踩、刀砍而顽强生存下来的树根,质地坚硬,而后经过精湛的雕工和最复杂的工序处理,最后才呈现出这样神韵粗狂,巧夺天工的根雕成品。

我的身体一阵发抖,不由得离根雕后退几步,好像它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

“看来这是一件刚刚完成的作品,很像火灾现场发现的根雕,只是那些经火无规律地烧灼后很粗糙,没有打磨和上色。”古正一本正经地说。

“按理说,濮根的人物根雕主要以表达对死亡的沉思为主,而这件的形象不像是那么阴沉,反而更像是怀抱孩子的慈母。不过相比起濮根的其他作品,这个根雕显得太过于粗糙了,像是加紧赶工制作的作品。”我摸了摸根雕上那个疑似“孩子”的部分。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把根雕寄给你。临死前做个根雕送给你,作为感谢吗?不像。该不会这就是濮根用朱燕的遗骸雕成的吧。”沈红仔细看了看根雕,发表自己的看法。

“不会,虽然发现的尸体面目全非,但四肢健全……”古正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放下工具从口袋掏出手机。

“真的吗?”古正使了个手势,让我和沈红向他看去,他重复道:“你的意思是DNA检查结果表明发现的尸体正是濮根和朱燕本人吗?……哦。明白。”

沈红对我轻声笑道:“你听到啦?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吧。不管怎样,既然濮根和朱燕的尸体都找到了,你就可以放心啦,至于这个根雕搬回房间慢慢欣赏吧,改天再请个专家看看,估个价。”

“我可不敢卖,我打算找个地方捐了。我可不想占死人的便宜。”我提着的心这才放下,但面色还是冷峻的,毕竟身为我朋友濮根和朱燕都不在了。

古正疑惑道:“现在就有了疑问,证据表明是濮根把朱燕的尸体搬回家的,这又是为什么呢?最大的疑问是现场发现有尸体被肢解产生的器官碎块……”

沈红打断他的话:“这就是你们警察的事了。我们可不是侦探。现在,我和小茜都需要精神上的休息,否则非得神经病不可。”

“你们要喝点什么?沈红我知道,是要咖啡,古正呢?”我喘了口气,为沈红泡了一杯咖啡,而沈红好像对根雕有些念念不舍。

“不用了,我还得回局里,跟进这个案子。”

“我留下来陪陪小茜。”

说着,古正与我们告别走了。

6

“你真打算捐了吗?干脆捐给我算了?”

“先放到杂货间吧。”说着,我把泡好的咖啡放在茶几上,和沈红费了点气力将箱子盖上,推到了杂货间的角落。

“放在杂货间是不是糟蹋了宝贝。我听说啊,这样的根雕可值不少钱。潮了坏了岂不可惜?”

“坏了更好,省得我操心了。”

“那捐了是不是更可惜了?”

我笑了笑,说:“你真想要吗?要它干什么呢?驱鬼辟邪吗?”

摆放好箱子,我和沈红重新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沈红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其实,濮根挺可怜的。他们因为神圣的职业却遭受世俗的歧视。你说我们记者是不是该发出点不平的怒吼呢?虽然我以前报道过他的专题,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写一篇文章补充一下。”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是啊,濮根和朱燕的前半生见过了太多的死亡、尸体,都在为别人死后办事,寻找他们生命的归宿。可是谁又能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为他们寻找社会更加开明的落脚点。”

“濮根算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朱燕。彼此相爱,就凭这点,我就挺羡慕的。

“可惜,世事无常。”

“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可一切都来不及思量,接连而至的祸事,连我这个外人都没有做好准备,何况是他们。”

“当时,你让我去探访他家时,我得知了车祸的情况,到医院看到了伤痕累累的他。可以看得出,他很坦然。我想这么多年,他们殡葬师把死亡当做一个开始,而不是结束。”

“我记得濮根与我说过,他和朱燕有共同的誓言:同生共死,绝不一人苟活。我当时还追问,如果真的一个人先去了,另一个会怎样。他说他们彼此也都不会轻易地自杀。可为什么这次……难道仅仅是他觉得自己能够放下,等到真正面对时才发现不能吗?”

沈红摇摇头,说:“至少我见到他时,他已经知道了妻子遇难。他的确很难过,可肯定没到轻生的地步。可没想到现在会这样,而且还弄得这么恐怖。”

“恐怖?根雕本身就是一种让绿色生命千年不朽的载体。而人也可以,就像木乃伊。在他们眼里,根雕是对生命最后的雕琢,意义非凡。而且艺术家之所以能够有着和常人不同的艺术眼光可能就是因为他们有着非一般的世界观。”

“真是臭气相投!难怪他会把根雕送给你,叫你帮他们收尸。”沈红对着我做了一个鬼脸。

随着窗外的光线交替着暗下来,我突然新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在当时一片狼藉的废墟现场,我的眼底曾一晃而过地捕捉到某种影像——当时并未留意它的存在——此时却清晰地浮现出来,那就是火灾现场被丢在地上的育儿指南,而且那天濮根电话中提到的似乎是也“一家三口”……

濮根和朱燕已经根雕化的尸体找到了,那么,好像还是少了点什么,而且当时那个快递小哥好像说过,濮根说,这个礼物是饱含着他的希望与梦想的最最珍贵的礼物……

这几个细节好像穿成了一条看不见的线,将这些细节串在一起,统统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我下意识地回头盯着装着根雕的木箱。沈红不明缘由,莫名其妙地问道:“又怎么了?”

我的心又惊悚得纠了起来,我低声说道:“我想我可能知道濮根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把朱燕的尸首运回家了,我也知道他想对我说的好消息指的是什么……沈红,我现在就把那个根雕作品捐给你,你想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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