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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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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帝退位三年后的一个冬天,整个储松城被咸腥的海风吹彻,奇冷无比。这日傍晚,沿街城楼下贴了张告示:

兹府中有人患疾,急需药引,猫无大小,凡皮黑色者皆可,每只均换大洋一枚,童叟无欺,即日。

城门外走来一个年轻男子,刚被守城的官兵严格搜过身。他目光凛冽,剑眉微蹙地仰视着眼前的告示,刀削般分明的五官在慵懒的余晖中更显致。

天色渐渐暗淡,清冷的街上行人渐稀,远处传来寂寥幽怨的箫声。

男子一伸手,将告示揭了下来。

百年历史的书生第内,一派祥和。

后院里人迹罕至,家中下人亦不常打扫,干瘪酥脆的枯叶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干冷的空气中渗透着檀香的气味。

巨大的槐树下立着一个纤弱的少女,她穿着丝绸宽袖对襟小袄,下身是条绛紫色棉布长裙,上面密密匝匝地镶了好多珠片,在晨光下发出耀目的光晕。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脚上那双黑色圆头布鞋,如两只诡异的黑猫。

少女的眼睛被一块面巾蒙上,看不清模样,只从那脆若风铃的喘息中可以听出,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

后院里再无其他响动,静如坟茔。

少女略微迟疑一下,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摸索着向高处的祠堂移步走去。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外面的光线照进来驱散了黑暗,佘家历代祖先的牌位供奉在桌上,高处还挂了好多画像,当然,她完全看不见。

少女并未径直朝前面走去,而是将身子一转,朝着左侧缓步移去。

少女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笑意,她终于说话了,“线儿,快快出来,我看见你了!”

无人应答,少女此时深陷一片斑驳的光影中。

少女继续向前摸索着。

“抓到你啦!”她摸到人的一双腿。

还是无人应声。

少女似乎有些气愤,急急地将面巾扯下来。等眼睛慢慢适应了祠堂内侧的昏暗,她发现自己手中仍旧揽着一双腿。

那双腿连同它主人的身子一起,吊在屋梁上。

佘家正堂大厅内,依旧是前朝的布置打扮。四对镂雕太师椅相对一字排开,进门便可看见高处那块写着“书生第”的牌匾。下面的长几上零星摆了几件花纹繁复的瓷器,通体奇美高贵。

佘老爷喝过下人递来的参茶,转身问一旁的账房先生兼管家苏衡,“小姐把煎好的药喝下没有?”苏衡忙回,“已经喝过,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说着,苏衡把药单给佘老爷过目。最上面一行字用黑笔写着:黑猫肝脏一付,配以佐药,文火煎服。

这是佘老爷的学生常致远从乡间名医那求来的秘方。佘家小姐佘蔓萝在祠堂里受了惊吓,一连数日卧不起,各种药剂尝遍都不见起色,最后只得找偏方,这才有了城楼下那张告示。

苏衡又说:“体已经拉到城外海边墓地安葬。”佘老爷捻动着指上的玉扳指,长吁一口气,他不禁又想起那日发生的事情。

听到佘蔓萝的惊叫,与她捉迷藏的侍女线儿赶忙从藏身的地方跑来祠堂,发现佘蔓萝已经昏厥,再看屋梁上吊着的人,线儿骇得瘫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连滚带爬地喊了人来。

死者是潘泽,佘老爷的得意门生,所有人对他的死均感到诧异。

他的脑袋置于麻绳套内,眼睛圆睁,微张的嘴角处结有血痂,并有斑斑血迹滴落在胸襟。最为怪异的是,王泽的双臂高高架起弯曲,左右手五指张开贴在脸颊两侧。他的手势如同某种仪式的开端,又如同某个死亡的预言,将书生第紧紧笼罩在晦而又杀机重重的境地里。

“老爷,人都已经到齐。”苏衡立在大堂的门边说道。

佘老爷缓过神来,睁开混浊的老眼。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佘老爷祖上以教书为生,百年前还有一位先祖当过皇帝的老师,这处宅子便是那位先祖的遗产。

佘老爷一生育人无数,老来逢此乱世,干脆在家修身养,颐养天年。旧历新年过后,陆续有几位当年的门生前来探望,不想才住了几日,就有人死去。

大堂里先后走进四个年轻人,为首的眉眼俊朗,不过二十岁的模样,个头高挑,穿着改易的学生装,他就是常致远。

常致远走到佘老爷跟前,说道:“现在老师的处境似乎很危险,我们师兄弟几人商量一番,决定还是留下,更何况泽的死因尚未明朗,我们此时走开,也脱不了干系。”

佘老爷思忖了一会儿,“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随后他盯着一个身形较胖的年轻人问道:“孔博,你面色何以如此难看?”

被问话的孔博身子不由抖了一下,抬起惊惧的双眼望向老师,半天才颤颤巍巍地说道:“泽的死有蹊跷。”

“哦?”佘老爷一愣,接着说道,“讲来听听!”

原来,王泽死的前一天晚上出门如厕时隐约听到门外有动静,隔着厚厚的榆木门板,仍有一股冷之气扑面而来。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王泽这才走出门,当他踏出房门的第一步,整个人都吓瘫了!他看到房门两侧站满了黑色的猫!足足有上百只!还有的攀在廊柱上,甩动着尾巴,都瞪着明黄色发光的眼睛看着自己!

孔博把王泽生前告诉自己的怪事说了出来,宽厚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惨白。

佘老爷双目紧闭,只管听着,他眼角的青筋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这时,相貌有些丑陋的王光北按捺不住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发现泽体的前天晚上,大约二更的时候,我被一声闷响惊醒。我至今也描绘不出那种声响,总之很奇特,从未听过。”

佘老爷将目光投向常致远,“你听到那个奇特的声响没有?”常致远和王光北分别住在王泽隔壁的院落里,按常理,常致远也应听到——如果那声响存在过。

“没有,”常致远有些紧张,小声地回复,“我当时在蔓萝的房间内与她研书画。”

佘老爷的脸色看上去很难看。

常致远又怕别人多想,补充道:“侍女线儿一直在我们旁边的!”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直默不做声的小个子赵三哲惊叫着瘫坐在地上,指着窜进大堂的一只黑影,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只黑猫径直扑进佘老爷的怀里,佘老爷抚地将它抱起。那只黑猫慢慢把脑袋转过来,用那双晶莹魅惑的眼睛审视着每一个人。

它,是不是在笑?

潘泽坤一伸手,将告示揭了下来。

异地经商的他闻听胞兄潘泽的死讯,连夜赶回了储松城。

天色黑透了的时候,潘泽坤走进了书生第的大门。

管家苏衡在前面引路,院内一派肃杀的氛围,回廊上挂着几盏白色的纸灯笼,整个书生第如同一座空旷的坟茔。

佘老爷已经在大堂内等候了。

不等潘泽坤开口,佘老爷便道:“北洋军阀驻扎城内,严禁死在家中滞留,所以我及早让你家兄入了土。”

潘泽坤点头称是,随后佘老爷命苏衡明日一早带潘泽坤去海边的墓地。

几人正欲起身去赴早已备好的酒席,潘泽坤忽地闻到一股怪异腥重的气味,直入鼻腔,胃中不禁翻腾。

“爹。”一个柔弱的声音乍然响起,潘泽坤定睛一看,眼前的少女满脸病容,倒是模样极为标致,身形也娇俏可人,左眼睑有颗细小的泪痣。

这就是佘蔓萝了。

佘老爷正欲开口,潘泽坤说道:“我和小姐见过面的。”

当下众人皆异。

佘蔓萝也望着潘泽坤,眼神里有些惊惧。

“爹,那药女儿实在吃不下。”佘蔓萝的声音十分虚弱,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

“不行,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虎骨得来不易,况且还能根治你的惊吓之病。”佘老爷一口回绝了佘蔓萝的请求。

潘泽坤当然明白,佘老爷所谓的虎骨,就是猫骨。自古民间有言:

龙蛇虎猫。

这时,佘蔓萝的侍女线儿出现在门边,手里的托盘内摆着一只碗,碗内冒着热气。潘泽坤眉头一皱,明白那股难闻的气味就是来自这里。

几个人正僵持着,线儿突然惊叫起来,手中的汤药也洒在了地上。

潘泽坤用眼角的余光追逐着转瞬消失在门边的黑影,那是一只体格巨大的黑猫。结实的后以及粗壮的尾巴,单是从外形上看就令人生惧,那简直是只异兽。

佘老爷面无表情地望着地上的碎碗片,厉声喝道:“通知下人,马上给小姐再熬一副虎骨!”

佘蔓萝的脸急速搐,后退两步倚在门边,喃喃地说“不要”,随即剧烈地呕吐。

是夜,月明星稀,潘泽坤被安排住在亡兄的房间内。

第二日一大早,住在书生第的人们再次陷入无边的恐惧之中。

小个子赵三哲死了。

他也是被吊在绳索之上,嘴角洇出紫黑的血痕,生前小小的身体此时得以彻底伸长,使人徒感陌生。最为奇异的是,赵三哲也做了那个和潘泽一模一样的动作,他把双臂高高驾起弯曲,左右手的五指张开紧贴着脸颊。

众人齐聚命案现场,一片肃穆静谧。

最早发现赵三哲上吊的人是潘泽坤。

因为赵三哲横死在他的房中。

毫无疑问,所有矛头都直指潘泽坤。

潘泽坤并不作解释,脸上的神情与之前无异。

佘老爷缓缓坐下,问道:“昨晚你在哪里?”

“储松城城门下。”潘泽坤答。

“何人可以作证?”佘老爷又问。

“我!”一个粗犷的声音从屋外响起,众人让出一人宽的夹道来,来人正是驻守城门的官员,叫翟坚,与佘老爷是至

“哈哈,潘兄弟好酒量,昨晚我守城时看到他,还以为是半夜偷运鸦片的小贼,便问他在做什么,他指着头顶说在赏月!我便来了兴致与他喝酒聊天,就这般过了一夜。”翟坚说道。

这翟坚虽为军阀,却秉直办事,从不做结营私的苟且之事。有他的证言,潘泽坤便可洗脱嫌疑了。

站在一旁的常致远开口了,“昨晚,我在房内果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声响。”

话音未落,佘老爷的另一个徒弟王光北连忙接话,“我也听到了那声闷响,与我之前听到的一模一样!奇怪的是,那声音极为短促,却分外沉闷,只一下便将我惊醒!”

“那声音来自哪里?”佘老爷不禁问道。

常致远和王光北不约而同地将手指向了外面的院子。

潘泽坤所住的这座院落,与其他院落并无二致,都是狭长的构造,两边围着矮矮的镂花院墙。普通身高的人也可轻易翻越而过。

唯一不同的是,潘泽坤的院子靠墙的地方有一口铜制大钟,上面嵌着古体铭文。

如果说那声闷响是大钟发出的,显然不合情理,因为钟声大都脆而绵长,回音更是经久不息,而那闷响转瞬即逝,如同包裹了一层厚厚的棉花。

就在这时,王光北嘀咕道:“孔博怎么不见了?”

所有的人听了一愣。

常致远兀自说道:“刚刚还在的。”

潘泽坤不多言语,问明孔博的住处,转身就朝院外跑去,大家陆续也跟了出去。

孔博住在那一排院落的最外边。

潘泽坤推开院门走了进去,里面十分整洁。潘泽坤赶至房门前,将门板擂得山响。

用力推,才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

门内毫无反应。

潘泽坤腾空一脚,门“啪哒”开了。

大家冲进里面,每个人都在猜测可能出现的恐怖场景。屋内很安静,孔博瑟缩在檀木桌子下,睁着惊恐的双眼望向众人。

所有的人长吁了一口气。

潘泽坤蹲下子,伸手要把孔博扶起来,他的心突然“咯噔”一下。

只见孔博眼中的恐惧缓缓退去,转而一咧嘴,嘿嘿地笑了起来,并不住地喊“黑猫”!

潘泽坤神色凝重地起身,转头对屋内的人说:“他疯了。”

书生第连毙两命,一时间在储松城内传为奇谈。

潘泽坤再次从哥哥潘泽位于海边的墓地回来时,正碰到赵三哲的体入殓,他盯着那副漆皮棺材看了许久。

佘蔓萝轻靠在院中石桌旁,绣着女红。她已然入神,丝毫没察觉到潘泽坤慢慢地走向了自己。潘泽坤在心中暗自猜测那上面绣的会是何种图案,一步步挪动靠近,然后惊得说不出话来!

佘蔓萝绣的是一只黑猫!只完成了猫头的那部分,但黑猫灵动诡异的双眼极为传神,死死地盯住潘泽坤。潘泽坤失声惊呼,身子忙向后退了几步。

佘蔓萝听到动静,回眸一看,脸上竟还带着一丝没有消失的笑意。

她诧异地看着潘泽坤,女红掉落在地。凌乱的线头拖在地上,如同黑猫牵牵绊绊的肝肠。

潘泽坤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佘蔓萝急急收拾了一番,躲进了厢房。

风陡然大了起来,枯枝上的麻雀纷纷挣扎着飞向别处。

潘泽坤回到自己的住处,进门前他想起了王光北的话。

“黑猫。”

哥哥潘泽死前真的看到了很多黑猫?

他停在门前,没有进去,眼睛打量着小小的院落。最后,他把目光收了回来,注视着眼前的朱漆回廊柱子。

若是从远处看,门前的两根柱子很光鲜,毫无破损。但走近观望,便会发现上面有很多细碎的划痕,借着光线从侧面望去,呈现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凹槽。

爪痕?潘泽坤的心脏剧烈收缩挤压,黑猫的爪痕?那么说,哥哥潘泽死前真的见到了黑猫?那些黑猫为何聚集在哥哥的门前?

潘泽坤抚摩着朱漆柱子,再次回想起王光北的话来。

“黑猫。”

似乎就在一瞬间,潘泽坤突然冲出院门,直奔王光北的住处。

果然,王光北门前的柱子上也遍布爪痕!与潘泽坤住处的爪痕如出一辙。

“喵——”

一声虚弱悲惨的猫叫传来!潘泽坤定了定心神,随后判定出声音是从屋后传来的。

那里便是书生第的后院。

出了门往左拐,在路的尽头与一排院落并列着的是一处拱形石门,门前立着两个半人高的石狮。干枯的枝蔓将它牢牢围住,若是正逢夏日,爬山虎的触角会把石门完全遮掩,看上去如同一堵普通的墙壁。

石门没有上锁,透过缝隙能依稀窥见里面萧索的光景。

潘泽坤迟疑片刻,弯腰钻了进去。

确切地说,后院俨然是一片树林,林立着不下数百棵粗壮的老槐树,落叶积成厚厚的一层。

潘泽坤踩在上面,发出“嚓嚓嚓”树叶碎裂的声音,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树林的尽头,赫然现出一间房子,白墙黑瓦,颇有些像南方建筑。

木板门死死地关着,静谧得令人感到窒息。

潘泽坤克制住越来越喘的呼吸,猛地上前,一脚踢开了木门!

他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潘泽坤几乎被熏晕。

管家苏衡蓦地回头看着潘泽坤。他右手握着一个粗壮的烧得通红的三角铁,左手竟然抓着一只正处于幼年的黑猫,身边是一个烧得正旺的铁炉。

苏衡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把三角铁烙在黑猫的脖颈处!潘泽坤把门尽量敞开,他看到整间屋子里摆满了铁笼,里面塞满了清一色的黑猫!

潘泽坤吓得面无血色,踉跄着退出时被绊倒了。

苏衡见状,扔掉手中的黑猫和炽热的三角铁,把潘泽坤扶了起来。

潘泽坤闻到苏衡身上有股发烧焦的恶臭,他突然想要呕吐。

“没办法啊,”苏衡的声音听上去有太多的无奈,“我家小姐自从发现你兄长吊死在祠堂后,整个人都被吓傻了。好在寻到这个偏方,才救了她的命。”

“我哥哥以及赵三哲均不是吊死,而是内脏受到压迫致死,”潘泽坤冷冷地更正道,“他们嘴角都有显而易见的血痕,并且胸腔骨均有断裂现象。”

苏衡显然有些惊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为何对这些黑猫如此残忍?将它们入药也就罢了,竟这般虐待!”

潘泽坤情绪激动。

“唉,这些黑猫都是从城内各家各户收购来的,每只猫在入药前两天都不能喂食,它们饿得直叫,严重影响书生第的清静啊!”苏衡说道。

“为何不能喂食?”

“老爷的弟子常致远通药理,说这样熬出的虎骨才有祛病的功效。”苏衡回答。

潘泽坤久久无语,转身越过槐树林,出了后院的石门。

那夜,潘泽坤躺在上,一遍遍地回想着那天在海边墓地所见的可怕景象。

那日清晨,他告别守城军官翟坚,独自一人找到了哥哥在海边的墓地。

咸腥冰冷的海风伴着薄薄的雾霭,哥哥的墓地有些低洼。他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发现自己踩在了什么绵软的东西上,潘泽坤俯下子,他看清了,那是一只死去的黑猫!

潘泽坤惊恐地往上爬,待到雾霭渐渐散尽,更为恐怖的场景出现了:上百只黑猫的体散布在哥哥的墓碑周围,死态各异,僵直的身体已经开始膨胀!黑猫的眼睛骇人地圆睁着,几乎要滚落出眼眶!

随后的场景潘泽坤终生难忘,哥哥的体横躺在墓碑后,体无完肤,到处是被黑猫咬食的溃烂伤口,唯有脚底板上一个“”字向他表明了哥哥的身份,那是小时候父母命人刺上的。

潘泽坤瘫坐在地上,他预感到这是个处心积虑的谋。哥哥很可能只是这个谋的牺牲品。奇怪的是,在墓地旁的一棵枣树下,拴了几只幼小的猫,正吃着食物。

忽然,他听到不远处海边有划船的声响,如此早的时候,决不会是渔民出海。雾霭渐渐散尽,潘泽坤看到那艘不大的船正驶向远处。

而立于船头的人穿着十分怪异,他正满脸毒地望向潘泽坤!

天。

才上午时候,书生第内便一片昏暗,死气沉沉。

常致远在大厅里跟佘老爷讨论国家大事,佘蔓萝静坐于一旁,眼中满是欢欣地望着常致远。

佘老爷怀里抱着那只体型巨大的黑猫,用手一遍遍地摩挲着它黝黑发亮的脊背。黑猫不似先前那般活跃,赖在佘老爷身上昏昏欲睡。

奇怪的是,黑猫的嘴上套了一幅银质的嚼子。潘泽坤长久地盯着那副嚼子,一股凉意慢慢由肋下直窜后脊梁。

佘老爷仿佛看透了潘泽坤的想法,说道:“这猫刚生育不久,会乱吃食物,一不小心则会丢命。”

这时,常致远也开口了,“听说过猫有九条命吧?其实,民间也有猫有十条命的传说。十命猫即是当之无愧的猫皇。老师的这只猫是不是储松城内的猫皇我不敢断言,但它每次嗥叫都会引得后院众多黑猫乱嗥。”

“为了避免影响到书生第的清幽,你就建议给它戴上了嚼子?”潘泽坤抢先问道。

常致远笑着点了点头。

“唉——”王光北一声长叹,引得众人都望向他。

王光北有些不自然地挠挠头,这才说道:“真是晦气,我丢了好几件衣服。奇怪的是,衣服均是被人随机取走,好坏不一。”

“真有这事?”佘老爷猛地站起来,黑猫顺势扑到地上,马上迅捷地跑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下佘老爷命众家丁彻底搜查书生第,如此兴师动众有些不合情理,谁都明白,佘老爷无非是想维护书生第百年的清誉罢了。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正当众人心里抱怨王光北不该让佘老爷如此大动干戈之时,潘泽坤说道:“书生第的后院还没有搜。”

佘蔓萝的反应最为强烈,转身又要呕吐,估计是又想起了那日的情景。线儿忙上前给她捶背。

潘泽坤不再言语,转身向后院走去。佘老爷命苏衡前去将门打开。

所有的地方,包括祠堂都搜查过后,潘泽坤再次站到了那间饲养着无数黑猫的房前。

天越发沉了,头顶的枯枝在摇晃,发出沉重的声响,压迫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潘泽坤上前,一把推开了房门,一片漆黑中,无数双闪烁着明黄色光泽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潘泽坤被震慑住了,浑身的汗直立,心脏被狠狠地挤压着,他快要窒息了。他脑中再次重现哥哥死时的惨状,猫的爪痕遍布那张支离破碎的脸。

管家苏衡和众家丁赶忙上前,把两边的窗户打开,光线这才透进了房间。

那些黑猫被关在一层层铁笼内,胸腔绝望地起伏着,它们大都失去了声音,喘息声都喷发出彻骨的愤恨。

潘泽坤忍受着无比的恶臭,走了进去。

这里是黑猫的地狱,它们随时都会被扔进滚烫的水中做成汤药。

在房间一个相对空旷的幽暗角落,平行摆着八只铁笼,如同赌场上的骰子。

潘泽坤提着灯笼凑过去观察,空气中扬起纷繁的丝质绒,他蹲下去靠得更近一些,不禁张大了嘴巴!

每个铁笼内都放进了一件衣物,已经被黑猫撕扯得褴褛破碎。

这时,一直跟在身后的王光北面色土灰,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没错,全是我的衣物!”

当夜,书生第内锣鼓喧天,张灯结彩。

佘老爷宣布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感到惊讶的事情。原来,潘泽坤此次前来,不单是为了亡兄,还是奉父母之命前来与佘蔓萝完婚的。

按照旧时的说法,此举被称为“冲喜”,就是冲淡连日来的霾晦气,为书生第注入新的气象。

佘蔓萝自是不敢违背父命,苦泪涟涟地被人送入了洞房。

深夜,潘泽坤进屋,神色严肃,全然不似一个新郎倌。他静静地坐在桌子边对佘蔓萝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常致远。”

佘蔓萝的眼泪簌簌落下。

潘泽坤又道:“你可知我也是喜欢你的?”

佘蔓萝看着烛光摇曳下的潘泽坤,没有说话。

“你真不记得我了?”潘泽坤有些动情。

佘蔓萝擦干眼角的泪,浅浅地摇头。

“为何要帮他躲过所有人的怀疑?其实你根本没有喝下那些汤药。”

潘泽坤转而补充道,“我说的他指的是谁你应该很明白。”

佘蔓萝的表情猛然凝住,仓皇地抬头看着潘泽坤,眼里满是讶异。

就在这时,潘泽坤原来的住处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钟声!

浑厚绵长的钟声在深夜里听起来异常惊心动魄。

“果然不出我所料!”潘泽坤兴奋地起身,朝外跑了出去。

院内。

王光北瘫坐在大钟之下,喘着粗气,一见到潘泽坤便喊:“快去抓住他!”

书生第里跟过来的家丁倾巢出动了。

潘泽坤将王光北扶起来,在院中的石阶上坐下。王光北惊魂未定地说道:“真的是他干的!”

潘泽坤赶忙打断他,不让他再说下去,只道:“等佘老爷来之后再说不迟。”

王光北愣了一下,遂问道:“你该称呼我老师为岳丈的,怎么还称呼佘老爷?”

潘泽坤笑了,低声回答:“跟你一样,我也是在演戏给他看。”

书生第的大堂内,灯火齐明,佘老爷穿戴整齐地坐在太师椅上,看上去之前根本没有更衣休憩,更像是在等着看一出好戏。

常致远被五花大绑后摁倒在地。

潘泽坤不动声色地走上前说道:“咱们就从虎骨说起吧。小姐得病是假,只不过你由此提出了大量收购黑猫的要求。我哥哥和赵三哲死时都做了同样的动作,后来我顿悟,明白那动作是指黑猫,是想告诉我们要调查收购黑猫的始作俑者!”

常致远冷笑道:“那我大量收购黑猫,不为小姐的病,难不成还有别的企图?”

“有!”浑厚的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是守城军官翟坚,“还记得当初我问潘泽坤在城门下做什么,他答在赏月。我断不会愚蠢到因为这样的回答就与他喝酒谈。”

翟坚清了清嗓子,转头对佘老爷说:“老大哥可知道我们北洋军阀最新的禁令?”

“严禁与城外倭寇进行鸦片易,违令者斩。”佘老爷说。

“众所周知,储松城盛产罂粟花,做成鸦片可谋暴利。但家国危亡之时,断不能让它们流通出去祸害黎民百姓。那晚,潘泽坤指着城墙上一排鬼魅般的黑影让我看,竟然是上百条黑猫!它们正接连越过城墙,向城外面跑去!我当即用箭射下一只,竟发现它的腹部绑着一大块鸦片!”

所有人都惊异万分,连佘老爷这般见过世面的人都乱了方寸。

“我认出了为首的那只大黑猫正是佘老爷的物,便断定贩卖鸦片人肯定在书生第内。所谓欲擒故纵,我索放任那人为所欲为。”潘泽坤继续说道,“后来我家兄曝于墓外,继而又看到倭人乘船远去,便打开埋于地下的棺材,发现里面满是钱财,我至此终于明白了你们的易手段!”

王光北指了指常致远,忙问道:“快说来听听!”

“那只黑猫无疑是储松城内的猫皇,身上的气息会对其他猫产生刺激。每次常致远杀人后都负责主持丧葬事宜,暗中又给体灌下毒药。”

“人已经被杀,为何还灌下毒药?”守城官员翟坚不解。

“这在稍后会讲到。大家一定记得佘老爷的黑猫被戴上了嚼子吧?

目的不是为了防止黑猫乱吃东西,而是防止它半夜出城门时闹出大的声响。那日我发现,每座院落的柱子上都有黑猫留下的爪痕,而这座院落又是平直建造,这说明黑猫是顺着回廊柱子上的连贯横木爬出了戒备森严的书生第!

”这只猫皇刚生了仔,常致远把小猫寄养在城外墓地。猫的嗅觉灵敏,便在万籁俱寂之时出外寻找儿女。而其他的黑猫载上鸦片后,也跟随出了城门。猫毕竟是动物,黑夜出没极为正常,自然不会引起守城官兵的怀疑。猫皇带领众猫来至墓边,悲剧就开始上演了!“

潘泽坤愤恨地将目光投掷在才行致远身上,继续说下去。

”其实,不只王光北的衣服被盗,我哥哥和赵三哲死前的衣服也被盗走。王光北的衣服何以会出现在后院的那间房内?很简单,就是为了让黑猫们熟悉他们身上的气味,继而出城去寻找体。由此我推断,王光北将是下一个被谋害的人。黑猫们来至墓前,由于连日没有喂食,便将我哥哥的体吃掉,随后又因体有毒,所有黑猫相继死去。躲于一旁的倭寇便把黑猫身上的鸦片取走,将给常致远的钱财放于棺材内。而猫皇则因为戴了嚼子,并没有中毒,安然回到书生第。“

常致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嘴角在轻微地抖动。

”再说说那个奇怪的闷响,这正是你杀人的手段。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大钟上,便忽略了敲钟的巨大木桩。常致远把我哥哥喊到大钟前,突然解开捆绑木桩的绳索,惯力使木桩冲下来,正好撞在哥哥的胸口上!“

王光北掏出一封信对常致远说:”你写下这封署名潘泽坤的信约我来至大钟前,本想杀人灭口后再将信毁迹,却不料中了我们的计策!

潘泽坤和小姐结婚是为了激怒你,而我来赴约也是事先设计好的!“

常致远叫道:”你们陷害我!有谁看到了?“

”我!“孔博走进来,全然没有之前的呆傻之气。

”你没有疯?“常致远惊叫道。

”我若不装疯卖傻,想必早被你杀了吧!“孔博冷冷地笑道。刚才他躲在院外,看到了常致远意欲杀害王光北的全过程。

”但是,潘泽被杀当晚,我并不在场!“常致远仍想狡辩。

”呸!“挤在人群里的线儿唾了一口道,”你骗我和小姐说潘泽他们私自将国宝文物卖给倭寇,该杀。我们信了你,事后还帮你遮掩!

没想到你才是败类!“

远处的厢房内突然发出一声佣人的惨叫。

佘蔓萝愤恨中自缢身亡。

潘泽坤久久立于屋外,一言未发,俄而泪流满面。

数年后,有人在一张老旧的照片上发现了潘泽坤和佘蔓萝两人的合影。

那是1911年,清帝退位,举国上下,男一律剪掉脑后的长辫。

照片前是少年时的潘泽坤,眉眼俊朗,辫子正被一刀剪断。不远处围观的人群里有个懵懂女孩,她左眼睑下有颗细微的泪痣,也在浅浅地笑着。

当年他对她一见倾心,她对他却无丝毫感情。

然而,宿命如此,再美好的少年,也只能马不停蹄地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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